【百味】我们的塔希提 (小说)
时间:2022-04-16 浏览:0次
一、
戈壁里的路,像一道蜡白色的凹痕,蜿蜒着伸向远方。路消失的地方,就是玉门关。八月,麦思开着租来的车,沿着戈壁公路跑了两个钟头,来到这座著名的关塞。
除了颓圮的关楼,地面上空无一物。四野空寂,风横着刮过来。天地一阔大,风就起来了。
关楼早给风削去一大半,只剩黄胶泥层层夯实的基盘,孤绝而奇异地存留了下来。时间绵延不绝,它迟早也要被风剥蚀吹散,麦思心里空落落的,并没察觉到此行最重要的一个瞬间,正在前方等候她。
从关楼残骸里出来,麦思无意中向北一瞥。只一眼,她就失了神,神魂像一缕轻烟,随着风,向北面飘过去。
大片大片凝固的苍黄中,世界忽地鲜艳了起来。她看到一条河,河边生长着雪白的芦苇和碧绿的青草。不知名的小花高低错落,风一吹,就有了生动的姿态。水鸟伶仃着细脚,轻盈地跃过水洼。河流丰美自足,流淌于坍塌的古长城一侧。
这是把人从现实拉向梦境的一幕,沙棘、骆驼刺和黄沙统驭的荒漠,突如其来的意外的绮丽,湿地妩媚,草木葱茏。原来,老天把一切安排得如此精妙。
硕大的夕阳在她身后缓缓沉降。
暮色从天空中跌落下来,周围一下子黑了,囫囵地黑了。麦思张开手指,似乎触到板结成块的黑暗。
春丽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。
春丽说,我在深圳。麦思问:“你真这么做了?”春丽的声音很平静:“是,三天全部办完。”
这不可能。麦思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此情此景而接到春丽的电话,似乎是冥冥中的天启神示。你不知道什么时候,命定的没有风景的人生里会流过一条梦幻的河流。
休假和旅行结束了。第二天晚上,麦思把行李往家里一丢就赶去酒店见春丽。大堂白亮的灯光下,麦思很用力地“认”,这才认出春丽。春丽的两腮起来了,往外突,国字脸雏形初现,这是女性不再柔软娇嫩的标志之一。麦思拉着春丽的手,意识到,自己也老了。人都是看不到自己的,什么时候看到一起长大的伙伴,觉察出她们的老,才知道了自己的老。
循例先回忆。回忆起那个难熬的夜晚,依然唏嘘感叹。那晚,她们得知翁美玲早已不在人世,共同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。回忆起2000年的欧洲杯,她们都热爱因扎吉,那个面庞清秀、气质癫狂的蓝衣前锋。激动地说着说着才猛然惊觉,她们都不知道因扎吉现在怎么样了。
眼看就要没话题了,麦思提议:“春丽,聊聊现在吧。”
春丽的眼睛湿漉漉的,她身体往前一送,说:“接下来,我想写点东西。”
麦思愣住了:“写点东西?”
春丽点点头,她倚靠在狭长的过道里,双臂环抱,做作地,一字一句地说:“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运。”
麦思愕然地盯着春丽看,女孩堆里一贯平凡的春丽,大学读“行政管理”的春丽,周身没有多少书卷气的春丽,她能写出什么东西来?怕是中了邪吧。
麦思只记得春丽爱哭,从小就爱哭。看见水塘边单只的鸳鸯哭,看见小孩子皴着脸练杂技哭,小学五年级春游,春丽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刨地种庄稼也哭。就说前两年吧,她们几个开裆裤朋友约在北京小聚,吃海底捞火锅时,春丽见服务员弓着腰服务,就拼命眨眼把眼泪眨了回去,还低声说,他们不用这样的,不用这样的。
然而,这仍然是一个毫无征兆且过于剧烈的转折,拐过去是什么,尚笼在烟里看不真切,麦思不能违心地表示期待,只好说,你试一下吧。声音温和,既不热烈,也不冰冷。
回家的路上,麦思感到些许不安。这起事件所包蕴的浪漫化的成分正渐次褪却。她并不欢迎春丽异物侵体般的到来,即使春丽曾是她成长的一部分。麦思尤其反感春丽行为中透出的暴烈与危险,对麦思和她的爱人高羽来说,他们正处于努力说服自己接纳平凡的节点上,正要适应一个可能会延续很长时期的闷局,方方面面的寡淡和沉寂。她渴求的是平稳、混沌、微妙的制衡,不是春风和火花。春丽像浑身带着电流的深海生物,像一种活跃的细菌,她让麦思回忆起自己也曾有过的挣扎,想到这里,麦思嫌恶地皱皱眉头。
客厅没开灯,书房里透出电脑屏幕的光。麦思打开灯,走进书房,问:“今天打得怎么样?”
高羽说:“打强队都赢了,二比一曼联,四比三切尔西,还有几个天才新星的经纪人跟我接触,商量下赛季的转会。”
麦思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,说:“太厉害了!”
高羽转过头来:“对了,你朋友是叫春丽吧,来深圳旅游?”
麦思说:“是,来旅游。”
春丽来深圳一星期了。
麦思的一星期,在无知无觉中流逝。图书资料室里的年月,是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。人迹罕至,幽寂无声,只有落在地板上的阳光缓慢地移动。一排排书架静默地站立着,麦思在榆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天。她适应了这份寂寞而自由的工作,寂寞一旦适应了,自由一旦享受过,任凭什么肥缺美差,皆可视若粪土。
而在足球经理游戏里,一周的时间,足以让高羽带领他的斯托克城队拿到英超冠军,并顺利闯进欧冠四分之一决赛。
周日,高羽有一场关键的淘汰赛要打,他钉在电脑前钻研战术。麦思独自来到口岸,准备奔赴香港铜锣湾的崇光百货。一到口岸,麦思就浑身有劲儿,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姿态,像热蒸汽,猝然扑锅的热蒸汽。每隔一段日子,麦思就想在崇光七楼游荡上一天,那里陈列着最雕琢、繁复的家居精品:手工切割的水晶瓶塞,印着梵高画作的马克杯,散发出桉木和薄荷香味的蜡烛,优美纤长如天鹅脖颈的烛台架,珠贝镶边的上菜碟,珍珠质肥润饱满,散发出浑厚的珠光。
离自助过境闸口只剩几米了,电话持续振动。麦思看看号码,犹豫一下,还是接了。
春丽偏偏在这一刻写出了文章:“今天有空吗,我的散文……”
她描述道:“是一篇风格独特的散文。”
春丽写出了第一篇文章,这遏制了麦思对崇光七楼的满腔热望,她从过关的人流里撤出,赶往青年客栈。她等不及要看的,不光是文章,还有春丽的未来。
春丽缩缩脖子,笑容有些怯意,她把打印稿压在麦思手上,说:“上学时你作文就好,来,帮我把把关。”
第一句话,铅块一般拽着麦思的心往下沉:有些东西失去了,才知道它的美好。
这开头简直比所有的同学聚会中产趴都要滥俗。她放低期待往下读,发现是一篇回忆姥爷的文章,旧,老套,熟腻。
春丽热切地问:“怎么样?”
麦思不去看她的眼睛,说:“读着很顺,感觉上,还不错。”
春丽兴奋地扬了扬眉:“不瞒你说,电脑里存了很多废稿,就这篇能拿出手来,这篇成,这篇到了发表水平,我自己有预感!”
春丽迷了。她迷上了一些东西。
麦思不知道说什么好,起身倒了一杯水,把水杯紧紧拿在手里。
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,等到快离开时,麦思问道:“春丽,你是请长假,还是正式辞职?”
春丽说:“正式辞职。”
奇怪,一点慷慨悲壮的感觉都没有。麦思只觉得伤感而沉重,愁绪像细蛛丝般网了下来,连窗外的日光都晦暗了。
麦思起身说,春丽,我还有事,今天就不陪你了。
麦思拐到一家茶馆枯坐了一天,傍晚时恹恹地回到家里。高羽随口问了一句,你同学还没走吗?麦思装作没听见,扭身去了厨房,掩藏秘密让她有负罪感,当然,婚后至今,高羽也一直保有一个上锁的抽屉,而她像所有老练的妻子一样,视而不见。
接下来的一个月,麦思去看过春丽几次,春丽不像初来时那么从容笃定了,有时深夜还打电话倾诉,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,麦思也只好耐着性子听。
这天麦思下了班,忽然又牵念起春丽来。不知不觉就来到酒店了,她站在房间门口按门铃,春丽边开门边点头把她让进去。
春丽说:“老师,您认真看我的稿子了吗?”
春丽说:“您觉得我跟别人写得没有什么不一样吗?”
春丽说:“嗯,谢谢,谢谢。”
挂断电话,春丽用手指捏起一点眉心,来回搓捻。她的皮肤透着隔夜茶的颜色和气息,还是揿灭过一堆烟头的隔夜茶,衰败不洁。写作中的春丽,看起来很不熨帖,皱巴巴地,像自己在揉搓自己。
麦思叹了口气,宽慰道:“春丽,别着急,多试试,总会有人欣赏你的。”
春丽沉默了半晌才说:“旅馆每天一两百,住得心慌。房子看了几处都不合适,那种环境是没法写作的,我不想麻烦你——”
麦思知道春丽的脸皮有多薄,知道她多不想求人,麦思打断她:“春丽,别说了,来我家吧。”
春丽羞惭地坐在床沿上,不住地重复一句话:“我会继续找房子的。”
到了小区停车场,春丽正要下车,麦思叫住她,正式向她摊牌。
麦思的表情变得很严肃:“春丽,到了我家,别告诉高羽你之前做什么工作,也别说你辞职来深圳,写东西。”
春丽低下头:“躲在大城市写东西,你也觉得这事荒唐,是吧?”
“不荒唐,春丽,这里确实能让你躲起来。”麦思说。
春丽的身体抖了一下:“从准备离开到真的离开,你知道,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?”
“你一定会后悔的。”
“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好玩,每个人都这么说,各式各样的嘴巴,说出来同一句话。”
“你一定会后悔的。”
直到此刻,麦思才感觉厚厚的隔膜被冲破,她和春丽之间,恢复了小时候的亲近。她能想象到那幅画面,无论平时多么愚蠢胆小的人,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脸上都会焕发出睿智英明的光彩,都是老狐狸附身,三略六韬,掌握了绝对真理。
麦思说,这也是我的梦魇,刚起了个念头,这句话就会自动跳出来,全身都冷了。
春丽红着眼圈,别人可以不搭理,最对不起的是父母。我爸说要跟我断绝关系,我妈什么都不说,就只是哭,边哭边一眼一眼地看我。
麦思忽地抓住春丽的手,春丽,你听我说吧。
春丽呆呆地看着麦思,她听到麦思大声说,我一直瞒着家里,实际上早内部调整了,我自己提出来的,从社会发展研究所调到资料室,已经两年。
春丽问:“家里不知道?”
麦思说:“我远在深圳,给家里撒谎太容易了,我甚至可以伪造功名。我妈以为我在研究所,名头唬人,又“写报告”研究“社会发展”,她挺欣慰的。”
春丽说:“不管怎样,你没有跨越界限。我是不是出界了?我应该按写好的剧本,一集一集地往下演。”
春丽突地明白过来,高羽,高羽也是有,有……显然,春丽被这个词辖制太久,她露出了被扼住咽喉、喘不上气来的表情,到底没有说出口。
麦思说:“对,他也有。我们将终生为其所制。”
最后,麦思郑重地提醒道:“不要惹动起他的热情来,千万不要。”
在之后高羽参与的谈话中,春丽被包装成留州美甲店店主,南下旅游后发现商机,决定留在此地创业。
临睡前,春丽悄悄告诉麦思,之所以选择来深圳,是因为她实在不想解释了。那些追问不休的人,一听说她去深圳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,父母也隐隐有了盼头,以为她另有宏图大计,总算没掐灭他们的最后一丝希望。
二、
十月初的假期,春丽一个人留在深圳“写东西”,麦思带高羽回到留州。麦思的父亲罹患痛风,一犯病右脚就不敢落地,只能单腿蹦,母亲则是年深日久的冠心病,随身携带硝酸甘油小炸弹,时刻准备着开炸阻塞的血管。
母亲让她感到惊骇和陌生。一个大活人,怎么说抽抽就抽抽了。跟那些晚年急剧膨胀的老太太不同,她是收缩的,收缩到让人一打眼就有不祥的感觉:这个人快没了。仿佛,她会越抽抽越小,直到没进泥土里,消失不见。
夜里,她跟高羽咬耳朵,嘱咐他也是提醒自己:回来只有一个任务,粉饰太平。就这几天眼面前的工夫,顺着父母的意思,让他们心安,千万别伤时骂世。
回来的第二天,母亲就催她去探望大爷。在麦思心里,母亲是读过书上过班绝非俗物的女性,谁料想越老越愚昧,无子,女儿离家远,让她无比担忧自己的身后事,总觉得出殡时的风光要指靠大爷一家。
亲戚之中,最让麦思心惊胆战的就是大爷。这些年他退居二线,愤懑交织着失落,不放过任何一个当面数落麦思的机会,怨她红事白事都不露面,尤其是没参与他孙子的十日、满月、百日以及周岁宴。一想到他蓄势待发的模样,麦思就打怵,那是一种我要坐下来跟你“摆一摆”的架势。她和高羽在楼下徘徊半天,才上去揿响了门铃。
两人手里拎着一桶花生油、一箱纯牛奶。
大爷家里的博古架上依然摆放着那棵“玉”白菜,大爷的开场白依然是,有几年没回来过年了?大爷的过年,特指年三十和年初一,差一天也不算,这样说来,有三年没在家“过年”。
麦思说,三年。大爷立刻露出鄙夷的笑容,他又要旧事重提了。他坚定地认为,侄女毕业后的规划出现重大失误,他为麦思选定的理想职业是,在留州高中做一名历史老师。
麦思从不争辩,说:“各有各的好,没法称斤称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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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夜时分几声雷鸣,接着就是哗哗的大雨拍打着地面,拍打着窗棂,闷热了一天的卧室也忽然被凉风灌满。那轰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、由近而远,惊吓...